四、中庭多杂树
兴平七年春二月，徐州琅琊国即丘县。
自战国以来，万户人口之县的长官叫县令，反之，万户以下之县的长官叫县长。由此可见，臧洪治下的即丘县绝非什么繁华之所。
即丘县上一任县长的位置是花钱买来的，在任上他横征暴敛，逼得无数百姓背井离乡成为流民。只是臧环东行的一路上处处都有流民，这又应该是多少个郡县长吏们的杰作？
在敲骨吸髓了几个月后，已经赚够油水的上一任县长终于被英明的朝廷撤职，县里的百姓此刻正翘首以盼着他们下一任县长的到来——只是因为他们听说，这次的县长终于不再是花钱买来的了，对于那些挣扎着苦苦生存的百姓们来说，哪怕只有像这样一丝丝卑微的希冀，那就都已经足够支撑他们活下去了。
刚到任的这几日里，臧洪在处理县长交接事务的同时，既要熟悉县里原有的每个官吏，又要着手解决各种流民问题，他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。
不过他忙里偷闲，还解决了两件家务事。
一是给之前在沂水桥头捡到的男婴雇了个乳母，臧洪正在寻思等自己忙完这几日后，就给他寻个好人家送了。
二是替臧环暂时请了个老师，教授她一些《礼记》《毛诗》，正巧名士郑玄的弟子乐安人孙炎游历至即丘，便被臧洪请来短暂教授臧环几日。
“硕鼠硕鼠，无食我苗！三岁贯女，莫我肯劳。逝将去女，适彼乐郊。乐郊乐郊，谁之永号？”孙炎正在诵读《毛诗》里的《硕鼠》一诗：“大意是说硕鼠不要再吃我的庄稼了，我要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再也不用哭号。此为百姓抒发对苛政的不满，幻想出一个‘乐郊’来逃避现世。”
臧环听着先生的讲解，不由得联想起了那夜酒楼下幌子上的八个大字，“岁在甲子，天下大吉”，或许他们也是只能通过幻想出一个“天下大吉”来逃避现世的苦难了吧。
“德然先生，最近风靡的太平道具体是什么？”为何最近外边的人越来越多地提起太平道，以及那四句谶语真的只是平凡的祈盼吗，还有为何从广陵到洛阳再到琅琊，处处都在传颂着它，这些都令臧环百思不得其解。
“太平道乃是钜鹿人张角所创立的一种黄老学说，张角自称大贤良师，亲自用符水治病救人，教化百姓，他的信徒如今已经遍布了半个大汉。”孙炎的年纪跟臧洪差不多大，只不过讲起事情来一丝不苟，颇有老师一代大儒郑玄的风范。
“黄老之术，那岂不是……”
“没错，每当苛政之世，黄老学说便要兴起，秦末乱世尤甚，后来自孝武皇帝重用董生等人起，黄老之学逐渐就销声匿迹了，没想到如今却又死灰复燃了……”孙炎还想说些什么，但看着臧环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。
臧环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，也识趣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。
但愿那所谓的“乐郊”，能真正保佑黎民们“天下大吉”吧。
……
与此同时的洛阳城中却是一片腥风血雨，张角的弟子唐周告发张角授命马元义在洛阳收买宫中的中常侍封谞、徐奉为内应，并谋划在三月五日在全国各地三十六方同时起事。汉帝听说此事后大惊失色，先是将马元义车裂于市，又处死了封谞、徐奉，接着还命三公及司隶校尉大肆抓捕太平道信徒，凡是跟太平道有关的人，无论官吏还是百姓都被牵连，洛阳内外因此被诛杀者达千余人。
消息传到钜鹿郡，张角见事情败露，仓促起兵，自称“天公将军”。一时间青、徐、幽、冀、兖、豫、荆、扬八州之地群起响应，战火蔓延了大半个行将就木的帝国。
历时四百年的大汉王朝，此刻终于有人为它敲响了丧钟。
黄巾起，朝廷升河南尹何进为大将军，镇守京师，又分遣北中郎将卢植率军三万进讨河北，东中郎将朱儁和左中郎将皇甫嵩各领军两万进讨颍川黄巾。大敌当前，汉帝被迫废除了党锢，起用党人羊续为庐江太守，又以侍御史王允为豫州刺史，意在镇压各地黄巾。
……
黄巾起义的消息传到即丘，臧洪连忙召集县兵，赶赴琅琊国治所开阳协助琅琊国相抵御黄巾去了，此时的即丘城内仅有日常负责管理治安的几十差役而已。
臧洪离去已有五日，臧环此时在府中无所事事，逗弄着之前捡到的男婴，由于臧洪本打算将其送人，就连名字也没替他取，可突如其来的黄巾起义，打乱了一切的盘算，这件事也就被搁置了。
“姑娘，不好了，城南出现了大股的黄巾流寇，据说得有数千之众，很快就要到即丘了。”魏方火急火燎地闯进门来：“姑娘快逃走吧，我听说黄巾流寇所过之处，太守令长被杀无数，若是走晚了我怕无法给府君交代啊。”
“什么？”臧环也是吃了一惊，平日里只听说北方和西方黄巾军猖獗，怎么如今南方也出现了大股流寇，如今城中守备根本不够，肯定不是对手。
臧环一瞬间也想到了逃跑，因为她听说黄巾所过之处犹如蝗虫过境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。不行，也正是因为黄巾军无恶不作，她不能让一个个对臧洪充满希冀的百姓再次踏入炼狱。臧洪是朝廷任命的一县之长，护佑一县百姓正是职责所在，臧洪虽然不在县中，但她有责任替臧洪保护好他们。
“魏叔，你去把县丞和县尉叫来，我打算请他们坚守县城，等待郡国的救兵。”臧环下定了某种决心。
“是……”魏方虽然不认可臧环的决定，但既然是小姐的命令，他照做便是。
……
县丞和县尉都是即丘本地人，在听说了臧环的想法后，互相对视了一眼，脸上皆是挂满了严肃。
“不好了，黄巾军已到城下。”传令的差役闯进来打破了寂静。
“二位伯伯，快去守备吧。”臧环焦急地提醒二人。
“好。”二人带着阴沉的神色退下了。
二人退下后，臧环一个人坐在房间里，思索着接下来的战事。其实她并不知道城中有多少兵马，她对几千黄巾军的数量也完全没有概念，她有的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。
很快，房门就被人踹开，许多人闯了进来。
黄巾军居然这么快就攻破城门了吗？不对，他们穿的分明是县里差役的衣服！
县丞和县尉分别跟了进来，他们吩咐着手下将臧环等人严加看管，然后又让人向黄巾军开城投降。他们并非是不忠于臧洪和大汉，他们只是想活下去，其余的，他们也顾不得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