涟漪之夏
站了大半个时辰，青茸的腿快木了。
上首坐着的懿王脸色沉郁，案上摆着的一只秋叶金玉蟋蟀多宝盒连看都没看一眼。随行的大监摆摆手，一套华美的金步摇又被呈了上来。
懿王还是没说话，只端起身边的茶碗喝起茶来，大监只好又挥挥手，一件玉雕的小马驹又被呈上来。
青茸悄悄瞥了眼斜前方的孙尚宫，只见她后背绷得笔直，心里默默同情起来。
月和公主今年及笄，论起来还是个孩子，又得圣人爱重，性情难免有些任性，等闲物件难入法眼。奈何中尚属的尚宫大监们知道怎么讨好皇后，却不知道怎么哄小姑娘。今年六月的及笄礼，送什么东西可得懿王费脑筋了。
那件造办处事先准备的金缕衣卧佛玉雕像青茸有机会见过一次，贵重倒是贵重，但比起送给大公主，送给太后倒更适合一些。
恐怕懿王也是一样的想法，这才亲自到他们金工造来，看看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可以抬举一番。
没有。金工造的小师傅们都是按吩咐干活，说白了就是按需生产，宫里的首饰玩具都有规制，款式图样都是有数的几种吉祥纹饰，属于命题作文，自由发挥的空间委实不大。
转眼又有几件首饰被撤下来，懿王终于失去了耐心。既然现成的没有，那么就新做呀。于是挥退了身边的大监，直接授命金工坊的小师傅们，看有没有新奇的首饰玩具可以做出来，又承诺重赏云云。
青茸觉得懿王挺上道，论起懂小姑娘，油腻大叔不算，还得是同龄的女孩儿们。
别看她们平时被尚宫大监们拘着，做出来的首饰一件赛一件的沉稳端庄。可私底下，一件花钿都能被姑娘的巧手做出别样的新意。
少女情怀总是诗。青茸眼睛微微一热，若是有个机会展示一番，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呀。
只是心中激动的姑娘不少，一时却也没人敢站出来。沉吟了一下，也许是出于对这些朝夕相处的小丫头们的爱护之意，青茸大胆地迈步上前，第一个接了这个军令状。
看到有人站出来，又有两个手艺好的小师傅也大胆领了命。
青茸注意到孙尚宫的肩头放松了一些，显然是松了口气。
最终又由孙尚宫举荐了两位，这样一共五位小师傅参与到了懿王的悬赏中。半个月的时间，得做出一件新奇巧妙的及笄礼来。懿王又沉声吩咐了一番，才带着仆从们离开。
这天晚上暮食的时候，大家的心情都很激动，乱哄哄地讨论着下午的情景，又把青茸几个人围在中间，纷纷打探她们要做什么，青茸也没想的太清楚，就有小丫头跳起来要提供咨询服务。一时间众人笑作一团。
夜里就寝的时候，青茸的心情还是没有平静。快到四月中，月亮星星光华明朗，从窗棂上投下缕缕光斑，青茸盯着看了一会，心里忽然变得非常宁静。一个小小的计划慢慢地浮出水面。
大公主闺名有个兰字，也喜欢兰草。不过青茸不打算从这个方向着手，毕竟知道的人太多，要另辟蹊径才好。除了爱兰花，大公主还喜欢萌物，小兔、小猴、小猪都养过，还喜欢去园子里的小池塘喂鱼。那方小池塘青茸去过一次，布置得很有生趣，晴天的时候，池水波光点点，塘边有莲叶丛丛，鱼儿穿梭其间，像幅宁静优美的画。
接下来的时间里，除了日常要做的任务，青茸一有空就钻进西面的一排厢房里捣鼓给大公主的及笄礼。最初的几天，几位小师傅都在库房挑材料，青茸挑了一扇椭圆的金镶板，又仔细挑了几块高瓷蓝的绿松石，几粒小一点的满肉南红，几颗浅色、绿色和黄色的松石，外加一些金箔片备用。
后进来的小师傅流连在各色宝石间，想来是要做簪子或镯子，看到青茸手里的石头很好奇，眼睛睁得老大，表情很中二，仿佛在问“就这？”
青茸忍不住笑起来，心想等成品出来再叫你开开眼。
后来几日，其他小师傅也日渐紧张起来，从构思到成品完工，半个月的时间紧紧巴巴，一旦想好就要从一而终，再没时间推倒重来了。
中间的时候懿王又来过一次，就到西厢房的工作间逛了一圈，估计是来掌控进度的。彼时青茸的作品刚刚做好材料的加工，鸡蛋大的金镶板上还啥也没有，幸好懿王倒也沉得住气，啥也没说就扭头去到其他小师傅的工作间了。只随行的大监多停留了片刻，嘱咐了几句要尽心之类的话。青茸脸皮厚，好生应着混过去了。
为了把握作品整体的颜色效果，也为了不伤眼睛，青茸每天早早起床，第一个来厢房做工。农历四月的天气已经不冷了，青茸的桌子靠在窗边，每日迎着天光和微风忙碌，头脑清晰，效率很高。待吃过朝食，忙一会儿孙尚宫分派的任务，下午得闲再跑到厢房加会儿班，傍晚天色暗一些的时候青茸就会停下手里的工作，准备和大家一起吃暮食了。晚上早早睡下，第二天一早又开始高效工作。
十天的时间过得飞快，青茸的作品已经大体完工，剩下的就是局部的调整优化和打磨上蜡。
开始的那些各色的石头，已经变成了细小的颗粒整齐地排列在镶板上，形成一幅靓丽的鱼戏莲叶图。
石头的颜色像是被碾细了，又混在了一起，浓的是南红，拼凑成红色的锦鲤，浅的是绿松，连缀成水面的涟漪，涟漪旁是碧蓝的湖水，水面上绿色的荷叶铺展，叶影下有鱼儿躲藏，鱼尾带起一点波纹，远远地荡漾开去。天蓝、浅蓝、黄绿、正红、铁黑、金黄，各种颜色和谐搭配，明明很热闹，却给人一种宁静清凉的感觉。
这种微小碎片镶嵌的马赛克珠宝是十八世纪欧洲匠人首创，技艺高超的作品使用极其细小的玻璃丝拼凑而成，看起来就像画出来的一样，远看浑然一体，近看个中乾坤。青茸初次用细小的石砾代替玻璃丝，精心拼镶了一幅明朗的夏日池塘画出来，回想起来首次尝试甚为冒险，好在没有翻车。
成品的效果不错，但离心中的预期还差了一点，青茸想了又想，还是决定用她的魔法燕子对作品进行了最后的润色，优化后的嵌片更细腻、元素的轮廓也更清晰了，画中红色的鲤鱼穿梭在莲水之间，时隐时现，湖水清澈明朗，波光荡漾。那片小池塘带给人的宁静美感，被浓缩在了方寸之间。青茸叫她“涟漪之夏”。
这天下午孙尚宫点评大家作品的时候，对青茸的这件十分满意，夸她构想奇巧，不落窠臼，身旁的小师傅们也目瞪口呆，赞不绝口。倒是俞司珍面露不虞，忧心忡忡地责怪青茸用材太过普通，绿松不比玉石翡翠，南红不如红宝珊瑚，辱没了大公主的身份。幸好孙尚宫怜惜青茸巧思妙想，在一众金玉首饰中另辟蹊径，又耗费心血一点点地打磨镶嵌，“实属难得”，俞司珍才没再坚持。
青茸感念孙尚宫回护，觉得尚宫虽然平时端直严厉，但实在是善良公正的一个人，心底里又亲近了一些，对孙尚宫更加敬重了。
五月底，圣人启程去泉城行宫避暑，比往年早了许多，太后、皇后并一些皇子、公主都随驾同去。因此六月里月和大公主的及笄礼也预备在行宫里操办。各宫多多少少都有人随驾在侧，不过金工处同去的人不多，只孙尚宫在伴驾之列。
临行前孙尚宫交代了日常的功课，并命俞司珍代理金工处，协理中尚属，又叮嘱众人严守宫规，谨言慎行等。众人一一应诺。
五月二十六一早，圣驾离宫，偌大的宫殿似乎空了一半，气氛似乎也一下子松快了不少。
这天青茸和华芳等小师傅们在打制一盒金银角子，这是金工造最日常的工作之一。逢年过节、宫廷盛宴的时候，圣人娘娘并各宫的主子们免不了各种应酬打赏，金银角子小巧玲珑，可爱讨喜，小的一两，大的二两，做赏钱最合适不过。
打金银角子是金工造小师傅们的基本功，熟练的工匠能把角子做出各种形状，常见的有兔子、鱼儿、芍药花、蝙蝠、石榴等，一颗颗金溜溜银灿灿的小萌物，让人越看越喜欢。
花儿果儿的做腻了，就想做点别的。
知书张着胖胖的小手，正托着他打的小猕猴给大家炫耀，那边华芳飞快地打了一颗银蟠桃，表示可以凑成一双，伯砚是个机灵鬼，说猴子怕水，打了只乌龟凑热闹，就有人兴冲冲地要打小毛驴和大耗虫……
伯砚像灶火膛里的老鼠到处乱窜，每个人挨个看过去，正笑着，看到青茸手上的银角子，突然就像猴吃辣椒直了眼，宝贝似的抢在手里，嘘嘘嘘地让大伙看过来，挤眉弄眼地嚷嚷：你们猜青茸打了啥—哎—一只夜猫子！大伙儿一愣，都哄笑起来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