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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百五十三章 最难是个今日无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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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平安转过身,伸出手掌比划了两下,一个是当年师徒离别时裴钱的身高,一个是陈平安心中以为重逢时裴钱的个子,还没到如今裴钱的肩头,笑道:“说归说,其实师父心里边,还是挺失落的,个子一下子窜这么快,师父总觉得没照顾好你,以后都得补上,对了,这些年抄书没落下吧?”

裴钱展颜笑道:“没呢。”

陈平安想了想,“至于压境喂拳,就算了啊。师父先前破境没多久,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,受伤不轻,你看黄衣芸与师父问拳,都没敢答应不是?”

裴钱脸上苦着脸,眼中却忍着笑。

陈平安伸出大拇指,擦掉裴钱浑然不知的眼角泪水,轻声道:“还喜欢哭鼻子,倒是跟小时候一样。”

崔东山在一旁哀怨道:“先生,学生其实亦有好些辛酸泪,都可以掬在手心映明月了。”

“滚。”

“好嘞。”

渡船都没真正靠岸,那老舟子以手中竹蒿抵住渡口,让渡船与渡口拉开一段距离,没好气道:“乘船过江,一人一颗雪花钱,客官舍不得掏这冤枉钱?”

陈平安抱拳道:“先前举动无礼,与老先生道歉。言语诚意不太够,那就花钱权当赔罪。”

裴钱跟随师父一起抱拳致歉,只是她远远不如先生会说话,就没开口。

老舟子立即笑逐颜开,赶紧松开竹蒿,渡船轻轻撞在渡口上,“姜氏挣钱路数太黑心,都有了那河上云桥,还昧着良心让我摆渡撑船,若非寄人篱下,有规矩在,不然今儿过江,就不让客官掏腰包了。”

陈平安给了三颗雪花钱,老舟子收入袖中,拨转船头,侧身靠岸,老人站在小舟船头那边。

三人登船,陈平安坐在船头那边,裴钱与师父并排而作,双手握拳轻放膝盖,崔东山独自坐在小船中央,抛了一只袖子入水,好像在用袖子钓鱼。

小船缓至江心。

老蒿师突然转头道:“客人瞧着像是一位饱腹诗书的读书人,恕我冒昧,敢问何谓参禅?”

陈平安笑道:“问个佛心是什么,不知即是参禅。”

老蒿师细细咀嚼一番,点头赞赏道:“夫子恁大学问,此语有真意。老头儿我在此撑船多年,问过好些读书人,都给不出夫子这般好答。”

有此扪心一问,是心动起念,由此想去是修行,自觉不知是心定,若能以此扪心问不停,便是渐次修佛去灵山,最终心有灵山不远求,不外求。

陈平安补了一句,“是我与书上圣贤借来的答案。”

崔东山赶紧抬头,澄清道:“别别别,自古书上无此语,分明是我先生自己心中所想。先生何必谦让。”

老蒿师点头道:“我相信是夫子自己琢磨出来的答案,心中早有此答,只等今夜此问。”

陈平安笑道:“我叫曹沫,老前辈直接喊我名字即可。”

老蒿师摇头道:“学无长幼,达者为先,夫子确实不用如此谦让。不过夫子有个好名字啊,世间最出名之‘曹沫’,本就是刺客列传第一人,关键是能够先输后赢,韧性后劲十足。夫子既然与此人同名同姓,相信以后成就,只高不低。”

陈平安赶紧嘴上说不敢想不敢想,偷偷瞥了眼崔东山,崔东山立即还了个眼神,示意先生多想了。

陈平安松了口气,差点误以为眼前老舟子,就是那曹沫,岂不尴尬。

“有人辞官归故里,有人星夜赶科场。人生忙碌不停歇,何苦来哉。”

老蒿师自顾自感慨一番,忍不住又转头问,“夫子可知晓苏仙所说的人生十六赏心事?”

陈平安点头道:“月夜携友行舟崖下,清风徐来,水波不兴,是苏子所谓的第一赏心悦事。”

老蒿师使劲撑起一竹蒿,一叶扁舟在水中去势稍快,“苏仙豪迈,我倒是觉得良辰美景十六事,都比不上个‘今日无事’。”

陈平安笑道:“老先生所说甚是,只不过道在瓦甓,忙碌是修行,休歇是修心,一日有一日之进境。话说回来,如果能让今日忙碌时变成个今日无事,便是个道心里外皆修道、我乃地上一真人了。”

老蒿师轻轻撑蒿划水,涟漪阵阵,小舟飘摇,“夫子此语真真妙哉。所有金丹客与陆地神仙,都该听一听夫子此语,人心炎炎酷暑中,可得一剂清凉散。”

陈平安拱手笑道:“老先生言重了。”

裴钱只是一言不发,她坐在师父身边,江上清风拂面,天上明月莹然,裴钱听着先生与外人的言语,她心境祥和,神意澄净,整个人都逐渐放松起来,宝瓶洲,北俱芦洲,皑皑洲,中土神洲,金甲洲,桐叶洲。已经独自一人走过六洲山河的年轻女子武夫,微微闭眼,似睡非睡,似乎终于能够安心小憩片刻,拳意悄然与天地合。

到了对岸渡口,陈平安与裴钱下船登岸,崔东山却说要没过瘾,再往返乘坐一趟渡船,让先生等他片刻。

陈平安就与裴钱散步江边。

那老蒿师笑呵呵接过两枚雪花钱,崔东山站在船头一边,嬉皮笑脸道:“常在河边走,小心钱烫手。”

老蒿师好像没听明白白衣少年的怪话,只管撑船挣钱,去往黄鹤矶那边的渡口。

崔东山一个蹦跳,轻飘飘踩在船栏上,双手负后,缓缓而行,“昔年名高星辰上,如今身堕瘴海间。青牛独自谒玉阙,却留黄鹤守金丹。”

老蒿师置若罔闻。

崔东山又笑道:“惯向北斗星中骑木马,东山却来水上撑铁船。”

老蒿师瞥了眼那俊美少年,笑道:“星君酌美酒,劝龙各一觞。”

各自道破对方的根脚,只不过都留了余地,只说了一部分大道根本。

崔东山说了这位在云窟福地化名倪元簪的老舟子,那与东海观道观大有渊源,是昔年曾经远游北斗星辰、最终留守人间一颗金丹的仙家黄鹤。

而老舟子则一语道破了崔东山这幅皮囊的出处,曾经是昔年一条古蜀国老龙,能够飞升星河,有幸被北斗仙君劝过酒。

只不过言语谈及的,只是各自一副皮囊,都很岁月悠久,远古时代,估计还能算半个“故友道友”。

崔东山讥笑道:“那你知不知道,藕花福地曾经有个名叫隋右边的女子,毕生心愿,是那愿随夫子上天台,闲与仙人扫落花?若是被她知道,曾经那个剑术神通的自家先生,只差半步就能够成为福地飞升第一人,如今却要身穿一件滑稽可笑的羽衣鹤氅,当这每天摆渡挣几颗雪花钱的落魄舟子,还要称呼别人一口一个夫子,会让她这个弟子,伤透了心肝肺?那你知不知道,其实隋右边一样离开了福地,甚至还当了好几年的玉圭宗神篆峰修士?你们俩,就没见面?难道老观主不是让你在此地等她结丹?”

老舟子喟叹一声,“知道了不如不知道。”

留下一个“江淮斩蚊”的仙人事迹,正是此时撑蒿之人。

所斩蚊蝇,自然不是寻常物,而是一头能够悄悄窃食天地灵气的玉璞境妖物,这头几乎无迹可寻的天地蟊贼,曾经差点让姜尚真焦头烂额,光是寻觅踪迹,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当时姜尚真虽说已经跻身玉璞境,却依旧尚未赢得“一片柳叶、可斩仙人”的美誉,姜尚真两次都未能斩杀那只“蚊子”,难度之大,就像凡夫俗子站在岸上,以手中石子去砸溪涧之中的一只蚊蝇。

而这个老舟子,当时也不是境界、剑术就比姜尚真更高,只不过一道与剑术配合的独门神通,刚好克制那头来无影去无踪的玉璞境妖物。

但是最终能够一剑江上斩蚊,依旧不是寻常玉璞境剑仙能够做成的壮举。

如果不是此人出自藕花福地观道观,又是隋右边念念不忘的那位夫子先生,崔东山才懒得理会,在此隐姓埋名,籍籍无名撑船万年都随他去。再加上方才此人又故意拿言语试探自家先生,崔东山更忍不了。什么辞官归乡,什么刺客列传,事实上,全是暗藏玄机的打机锋。先生豁达,可以全然不在意,相逢是缘,好聚好散,可是当学生的,怎么能够容忍一个老蒿师在那边胡说八道。

关键是那位老观主,留下此人“守金丹”之金丹,可不是寻常之物,正藏在黄鹤矶崖壁间,是一只远古仙鹤老祖宗的遗留金丹。

崔东山嗤笑道:“北斗七星高,我家先生夜带刀,小心砍死你半死。”

化名倪元簪的老舟子笑道:“无冤无仇的,那位夫子又不是你,不会无缘无故出手伤人。”

崔东山伸出一只手,说道:“咱俩也别扯东扯西了,金丹拿来,我帮忙转赠你那位尚未跻身元婴的金丹客弟子。”

老舟子笑着摇头,“老观主发话了,让我在此静待有缘人。若是隋右边能够与我见面,我自然顺水推舟,送出金丹。可既然近在咫尺,都未能重逢,那就算不得什么有缘人,至多有缘也无分,既然有缘无分,更不好强求什么。你就别为难我了。真要打一架,你赢了又能如何,我不给金丹,你当真就能拿得走?一位仙人而已,何时如此手段通天如飞升了?杀得我又如何?”

“大道之上,修为高,拳头硬,不过是大煞风景多些而已。你不如你家先生多矣。”

老舟子轻轻以竹蒿敲水,大笑一声,“山色如娥,花色如颊。空山无人,水流花开。白云无人踩,花落无人扫,如此最自然。”

岸上那边,陈平安闻言,笑道:“春山采药还,此行道路难。莲花不落时,般若花自开。”

老舟子朗声大笑,竟是丢了手中那支以精粹水运凝聚而成的青翠竹蒿,任由随水漂流而走,只见这位世外高人,撤去了障眼法,身穿一件宝光流转的羽衣鹤氅,喜欢与人说着佛家语,所披鹤氅之内却身穿一件黄色道袍。

中年面容的道人,一手捻捏颗金色泥丸,右手捧白玉如意,肩头蹲着一只通体金色的三足蟾蜍。

崔东山则悄悄将那根青色竹蒿收入袖中,此物可不寻常,等同于一枚枚水丹凝聚而成,足够让莲藕福地白白多出一尊金身凝固的江水正神了。

道人收起那颗金丹后,与陈平安说了句意味深长的“有缘再见”,身形一闪而逝,如仙人尸解,身上那件鹤氅飘然坠落在船。

崔东山只好又帮忙收起那件相当于仙人遗蜕的羽衣鹤氅,代为保管个几百年上千年的。

岸上,裴钱小声问道:“师父,你是不是一眼就看出这舟子根脚了?”

陈平安笑道:“没有的事,登船渡江,只为道歉。不过先前去往黄鹤矶观景亭,师父只是无意间多瞥了一眼江面,江水激荡,小舟晃荡不停,老前辈当时的演技……算不得太过出神入化,老前辈毕竟是位世外高人,不屑刻意为之吧,不然一个翻船坠水有何难。”

裴钱立即感慨道:“果然还是师父走惯了江湖,比我经验老道百倍嘞。”

陈平安反手就是一板栗。

在剑气长城那边,很多年的思来想去,还是觉得落魄山的风气,就是给裴钱和崔东山带坏的。

江面上,崔东山趴在小舟船头,嚷着先生大师姐等我,用两只大袖使劲凫水划船。

————

黄鹤矶上边,先前陈平安三人离开后,姜尚真转头望向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道中人,挥挥手,“散了散了,都散了吧。”

至于黄鹤矶螺蛳壳仙府的镜花水月,在裴钱渡江登矶的瞬间,就已经被崔东山和姜尚真先后封禁,让好些仙子女修们哀怨不已。

姜尚真发现自己说话不管用,只好与叶芸芸说道:“叶姐姐,你来发句话?”

叶芸芸朝那边抱拳。

出门看热闹的,顿时如潮水鸟兽散去,所有走出螺蛳壳道场山水大门的修士,很快就都退回了府邸。

黄衣芸的面子,得给。不敢不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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