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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百九十八章 天地无拘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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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平安扬起手中的酒壶,晃了晃,“我走江湖,我喝酒啊。”

庞兰溪好奇问道:“酒真有那么好喝?”

陈平安不言语,只是喝酒。

依旧耐心等待鬼蜮谷那边的消息。

其实有些事情,陈平安可以与少年说得更加清楚,只是一旦摊开了说那脉络,就有可能涉及到了大道,这是山上修士的大忌讳,陈平安不会越过这座雷池。

再者,少年少女情爱懵懂,迷迷糊糊的,反而是一种美好,何必敲碎了细说太多。

庞兰溪告辞离去,说最少两套硬黄本神女图,没跑了,只管等他好消息便是。

陈平安在庞兰溪即将走出院门那边的时候,突然喊住少年,笑道:“对了,你记住一点,我与你说的这些话,如果真觉得有道理,去做的时候,你还是要多想一想,未必是听着不错的道理,就一定适合你。”

庞兰溪摆摆手,笑道:“我又不是真的蠢笨不堪,放心吧,我会自个儿琢磨的!”

陈平安便起身绕着石桌,练习六步走桩。

这一天暮色中,陈平安停下拳桩,转头望去。

先前骸骨滩出现白骨法相与金甲神祇的那个方向,有一道身影御风而来,当一位地仙不刻意收敛声势,御风远游之际,往往雷声震动,动静极大。只是跻身上五境后,与天地“合道”,便能够悄无声息,甚至连气机涟漪都近乎没有。那道往木衣山直奔而来的身影,应该是宗主竺泉,玉璞境,结果还是惹出这么大的动静,要么是故意示威,震慑某些潜伏在骸骨滩、蠢蠢欲动的势力,要么是在鬼蜮谷,这位披麻宗宗主已经身受重创,导致境界不稳。

那道身影掠入木衣山上后,一个骤然急停,然后如一枝箭矢激射这座半山腰府邸。

小院之内,罡风絮乱,吹拂得陈平安两袖作响。

正是那位在青庐镇结茅修行的竺泉。

陈平安抱拳道:“谢过竺宗主。”

竺泉摆摆手,坐在石桌旁,瞧见了桌上的酒壶,招招手道:“真有诚意,就赶紧请我喝一壶酒解解馋。”

陈平安坐在对面,取出一壶米酒,“只是家乡米酒,不是山上仙酿。”

竺泉揭开泥封,仰头痛饮一大口,抹了把嘴后,“是淡了些,不过好歹是酒不是水。”

她瞥了眼安静坐在对面的年轻人,问道:“你与蒲骨头相熟?你先前在鬼蜮谷的游历过程,哪怕是跟杨凝性一起横冲直撞,我都不曾去看,不晓得你到底是多大的能耐,可以让蒲骨头为你出剑。”

陈平安摇头道:“不熟。准确说来,还有点过节。在乌鸦岭那边,我与肤腻城女鬼起了冲突,是蒲禳拦阻我追杀范云萝。后来蒲禳又主动现身找了我一次,我见他青衫仗剑,便问他为何不觊觎我背后的长剑。”

竺泉说着这米酒寡淡,可没少喝,很快就见了底,将酒壶重重拍在桌上,问道:“那蒲骨头是咋个说法?”

陈平安笑而不言。

竺泉哎呦一声,这俩还真是一路货色?

咋的,穿了青衫,都用那剑,然后就了不起啊?

不过竺泉瞥了眼酒壶,算了,都喝了人家的酒,还是要客气些,再说了,任何一位外乡男子,有那姜尚真狗屎在前,在竺泉眼中,都是花儿一般的大好男儿。何况眼前这个年轻人,先前以“大骊披云山陈平安”作为开门见山的言语,那桩买卖,竺泉还是相当中意的,披云山,竺泉自然听说过,甚至那位大骊北岳神祇魏檗,她都听过好几回了,没法子,披麻宗在别洲的财路,就指望着那条跨洲渡船了。而且这个自称陈平安的第二句话,她也信,年轻人说那牛角山渡口,他占了一半,所以往后五百年披麻宗渡船的所有靠岸停泊,不用开销一颗雪花钱,竺泉觉得这笔老娘我反正不用花一颗铜板的长久买卖,绝对做得!这要传出去,谁还敢说她这个宗主是个败家娘们?

可竺泉还是有些气闷,眼前这家伙太像那自己的死对头蒲骨头了,笑道:“其实你是多此一举了,先前你找到我,根本无需给出条件来,只要是针对北边的,别说是京观城,便是任何一个我不顺眼的骨头架子,我都会出手拦阻,你这会儿心疼不心疼?是不是小心肝儿颤悠悠了?”

陈平安微笑道:“竺宗主豪气仗义,这是披麻宗的大宗风范,可我一个客人,一个晚辈,不能不会做人,该有的礼数,还是要有的。”

竺泉揉了揉下巴,“话是好话,可我咋就听着不顺耳呢。”

陈平安又取出一壶酒。

竺泉点头笑道:“话是不顺耳,却瞧你顺眼多了。”

陈平安则拿起先前那壶尚未喝完的米酒,缓缓而饮。

竺泉瞥了眼年轻人那磨磨唧唧的喝酒路数,摇摇头,就又不顺眼了。

“不用再拿酒出来了。”

竺泉喝完第二壶酒,将空酒壶放在桌上,“蒲骨头这次是真惹恼了京观城,接下来不会太好受。只不过这家伙,反正从来不在意这些。高承也烦他,打吧,不出全力还不行,可往死里打,倒也能真的打死蒲骨头,但是京观城就要伤一些元气,不打又不行,毕竟高承这次是丢光了面子,先是杀你不成,还给姜狗贼那张破网拽住了半天,等到高承退回鬼蜮谷,你猜如何,又不舍得将那全是雪花钱的破网扯个稀巴烂,只能捏着鼻子收起来,哈哈,高承在骸骨滩成名之前,兴许做惯了这类勤俭持家的勾当,成名之后,不曾想还有这一天!姜尚真这烂蛆黑心大色胚,竟然这辈子还能做一件好事。”www..com

竺泉觉得大快人心,大笑不已,便自然而然一伸手。

陈平安心中叹了口气,取出第三壶米酒放在桌上。

竺泉开始喝酒,约莫是觉得再跟人讨要酒喝,就说不过去了,也开始小口喝酒,省着点喝。

果然是那位京观城城主。

鬼蜮谷最强大的英灵。

先前陈平安决意要逃离鬼蜮谷之际,也有一番猜测,将北方所有《放心集》记录在册的元婴鬼物,都仔细筛选了一遍,京观城高承,自然也有想到,但是觉得可能性不大,因为就像白笼城蒲禳,或是桃林那边过门而不入的大圆月寺、小玄都观两位高人,境界越高,眼界越高,陈平安在黑河之畔说出的那句“证得此果、当有此心”,其实适用范围不窄,当然野修除外,再就是世间多意外,没有什么必然之事。所以陈平安哪怕觉得杨凝性所谓的北方窥探,京观城高承可能性最小,陈平安恰恰是一个习惯往最坏处设想的人,就直接将高承视为假想敌!

不然陈平安都已经置身于青庐镇,披麻宗宗主竺泉就在几步路的地方结茅修行,还需要花费两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,破开天幕离开鬼蜮谷?并且在这之前,他就开始认定青庐镇藏有京观城的眼线,还故意多走了一趟铜臭城。这个自救之局,从抛给铜臭城守城校尉鬼将那颗小暑钱,就已经真正开始悄然运转了。

其实在陈平安内心深处,已经勉强找出了一条伏线,一条脉络。

在这条线上,会有诸多关键的节点,例如悬崖铁索桥那边,杨凝性说出自己的感应。

黑河之畔,老僧望向对岸,佛唱一声,说了一句看似随口而言的“回头是岸”。

进入照理说是鬼蜮谷最安稳的青庐镇后,反而无法落笔画符,那种连剑炉立桩都做不到的心神不宁,极为罕见。

若是再往前推,便是壁画城的天官神女图福缘,骑鹿神女走出画卷,去往摇曳河渡口,化作老妪试探自己。

壁画城,可谓是陈平安涉足北俱芦洲的第一个落脚地方!

杨凝性炼化为芥子的纯粹恶念,书生在水边祠庙曾有无心之言,说他一次都没有赢过陈平安。

世间事,从来福祸相依。

陈平安对此感触极深。

若是心神一味沉浸在福运绵长之中,后果是什么?

此时此刻,陈平安哪怕已经远离鬼蜮谷,身在披麻宗木衣山,仍是有些后怕。

试想一下,若是在铜臭城当了顺风顺水的包袱斋,一般情况下,自然是继续北游,因为先前一路上风波不断,却皆有惊无险,反而处处捡漏,没有天大的好事临头,却好运连连,这里挣一点,那里赚一点,而且骑鹿神女最终与己无关,积霄山雷池与他无关,宝镜山福缘还是与己无关,他陈平安仿佛就是靠着自己的谨慎,加上“一点点小运气”,这似乎就是陈平安会觉得最惬意、最无凶险的一种状态。

陈平安眯起眼,一口喝光了壶中米酒。

竺泉瞥了眼陈平安身后背负的那把长剑,轻轻摇头,觉得应该不是此物,京观城高承,虽然是整座披麻宗的宿敌,可历代披麻宗宗主,都承认这位鬼蜮谷英灵共主,不论是修为还是胸襟,都不差,可谓鬼中豪杰。所以即便年轻人真背着一把半仙兵,高承都不至于如此垂涎三尺,更不会如此气急败坏,竺泉难得在言语之前打腹稿,酝酿了一番措辞后,说道:“你为何会惹来高承的针对,我不问,你更不用主动说,这是你们之间的恩怨。当然,与高承和京观城的厮杀搏命,历来就是我们披麻宗修士的分内事,生死无怨,你同样无需因为此次逃脱,是在我木衣山躲灾,就觉得往后一定要掺和一脚,帮个忙还个人情什么的,没必要,你我皆无需如此客套。”

陈平安点头道:“好的。”

竺泉笑道:“好小子,真不客气。”

————

鬼蜮谷桃林,小玄都观内。

观主老道人站在那棵参天桃树下,脚边水雾弥漫,然后如同缓缓摊开了一幅巨大山水画卷。

当画卷上出现一位书生走入铜臭城中,去参加如同儿戏的科举。

手捧拂尘的“小道童”徐竦心中悚然,颤声道:“师父,这是传说中的光阴长卷走马图?”

老道人点点头,“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的掌教,亲自手书一封送来咱们小玄都观,要为师帮着杨凝性护道一程,好事做到底,为师便绘制了这副画卷。不过你放心,这只是真正走马图的摹本,代价不会太大,旁人只能观看三次,之所以给你看一遍,就是要你观道一二,他山之石可以攻玉,所以你看仔细了。”

徐竦震惊道:“那位崇玄署小天君,反正有那哥哥在宝镜山取物,杨凝性自己不过是来鬼蜮谷游玩一般,何须如此?”

老道人笑道:“一开始为师也疑惑,只是猜测多半涉及到了大道之争。等你自己看完这幅画卷,真相就会水落石出了。”

徐竦瞪大眼睛,不愿错过画卷中一个细节。

只是那杨凝性在铜臭城的所作所为,实在不堪入目,如果这副画卷不是走马图,徐竦都要觉得师父小题大做,云霄宫掌教更是瞎操心了。

可当徐竦看到剥落山避暑娘娘被“书生”化作黑烟,一口吞下,而墙头之上,蹲着那个年轻剑客。

徐竦就有些神色凝重起来。

此后种种。

徐竦看得心惊胆战,心思起伏不定。

当脚下那幅山水画卷终于落幕,变成一卷画轴被师父轻轻握在手中。

老道人笑道:“有何感想?”

徐竦汗颜道:“若弟子是那个……好人兄,不知道死在杨凝性手上几回了。”

老道人点点头,“你要是此人,更逃不出鬼蜮谷。”

徐竦想起先前青庐镇那边的动静,以及随后名副其实的神仙厮杀,这位小道童有些灰心泄气。

老道人看着这个得意弟子,微笑道:“怎么,这就觉得自己不如他人了?若是为师与你说这个外乡游侠,真实年龄,不过二十岁出头,你是不是还要一头撞死在桃树下?”

徐竦额头渗出细密汗水。

老道人摇头叹息道:“痴儿。在福缘凶险共存的命悬一线之中,次次搏那万一,真就是好事?深陷红尘,因果缠身,于修道之人而言,何其可怕。退一步说,你徐竦如今便真是不如此人,难道就不修行不悟道了?那么换成为师,是不是一想到高处有那道祖,稍低一些,有那三脉掌教,再低一些,更有白玉京内的飞升仙人,便要心灰意冷,告诉自己罢了罢了?”

徐竦抬起头,眼神茫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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